著名人文学者钱理群先生不仅毕生致力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更长期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在中小学推动开展“诗性教育”。他曾和洪子诚在北大发起“让诗歌伴随一生”的毕生诗歌阅读项目,近日,脱胎于该项目的图书《和孩子一起读诗》经由活字文化陆续上市,与小读者见面。
钱理群先生高度重视诗歌教育,他说:
不懂诗,没有诗的悟性,就无法进入中国文学的殿堂。……语文教学如果远离了诗歌,也就远离了人的灵性与神性,成了“失魂”的教育。
(资料图片)
这些年,对诗歌教育的忽视,使得我们的语文教学失去了文学性,失去了诗性,失去了语言的熏陶,也就远离了语文教育的本性。
为什么诗歌教育如此不可或缺?在今天的这篇文章里,钱先生做了非常深入的说明——
校园里不能没有诗
文 | 钱理群
钱理群,1939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著名人文学者。主要从事现代文学史研究,代表作有《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1948:天地玄黄》《与鲁迅相遇》《钱理群讲鲁迅》等。
我自己不写诗,也不研究诗,但却特别关心诗歌教育,特别是中学诗歌教育。这大概是出于我的诗歌观与诗教观。
所谓诗歌、诗歌教育的四大本性:
01诗歌是最文学的
文学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而诗歌正是最精致的语言艺术。诗歌与语言是具有本源性的联系的:我们每个人从小都是从母亲吟诵的儿歌、童谣里感悟语言的;以后在学校里,我们学习语言的最重要的途径,也是阅读、赏析、朗诵诗歌作品,诗歌无疑是语文教材里最重要的文体。
中国是一个诗国,诗歌是构成了中国语言文学的主体的;汉语文字之美,最充分地体现在诗歌的韵律里;所有的文学体裁,中国的小说、散文、戏剧,无一不充满诗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不懂诗,没有诗的悟性,就无法进入中国文学的殿堂。
在中国语文传统教育里,诗歌教育从来占据主要地位,绝不是偶然的。这些年,对诗歌教育的忽视,使得我们的语文教学失去了文学性,失去了诗性,失去了语言的熏陶,也就远离了语文教育的本性。
02诗歌是最历史的
如本书的编者所说,诗歌“和历史一样古老”,“与历史相伴随”。一部古今中外诗歌史,就是全人类、各民族的精神史,情感、心理发展史,社会、文化史。以诗学史,也是中国传统教育的特点。中国诗教十分重视诗歌的认识功能与精神沟通的功能,就是强调要通过对诗歌的学习、鉴赏,建立起每一个人(特别是青少年)与本民族、人类的历史和内在精神的联系,这是一个承接民族和人类文明精神成果的最佳途径。
钱理群、洪子诚主编《和孩子一起读诗》儿童卷
03诗歌是最人类的
诗歌不仅和历史,更和人的存在相伴相随。有人就有诗,因此,诗歌是全人类的艺术。诗歌对于人的心灵的沟通,是超越民族、种族、国家、地区、时间和空间的。
诗歌从来都是各民族民间交流的最佳手段,不同国家的诗人聚集在一起,朗诵各自的诗歌,尽管语言不通,也能从诗歌本身的韵律、声调和朗诵者的神态里,达到心灵的撞击和默契。这样的特殊交流功能是最能显示诗歌的神秘性的:它是直通人的灵魂的。
我们的语文教学如果远离了诗歌,也就远离了人的灵性与神性,成了“失魂”的教育。
04诗歌是最年轻的
诗歌本质上是一种青春的艺术。诗歌与儿童、青少年有一种本原、本质上的血缘关系,即所谓“青春永在,诗永在”。
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说得很好:
几乎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段诗意盎然的岁月,那是多愁善感、混沌初开的青春期,迷惘执著的深情,敏感纤细的心灵,仿佛只有诗歌才能述说满腹的心思,书写对生活最初的感应,因而每个年轻人天生的就是诗人。
严凌君《〈人间的诗意——人生抒情诗读本〉前言》
这些年在应试教育的逻辑支配一切的情况下,诗歌教育或者被边缘化,或者也纳入应试轨道,成为一种分析性知识,我们的语文教育也在某种程度上远离了青少年,特别是他们的心灵世界和感情世界。
应该说明的是,上述四大诗歌观、诗教观,并非我个人的独创,而是我和苏州十中的老师相互交流、讨论的结果,因此,可以说是同样关心诗歌教育的我和第一线老师的一个共识。
尽管心怀这样的诗歌信念与理想,我们又不能不面对“诗神已被逐出校园”的严酷现实。我在《校园里没有诗意味着什么?》一文里,谈到我读到我的母校南师大附中的王栋生老师的《作文教学笔记》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他揭露了一个事实:如今不仅整个中国,而且连本应是诗的沃土的校园里,“青年爱诗的环境没有了”,爱写诗的学生竟然成了学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异类”,青少年心中的诗的萌芽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据王老师的分析,原因有三。
一是“高考作文规定‘文体自选,诗歌除外’”,在“一切与高考无关的教育,都不能进入中学”的应试教育的铁的逻辑下,劝阻、甚至禁止学生读诗写诗也就是理所当然了。(该文发表时间较早,如今高考命题已有改观,参见《高考作文诗歌不再“除外”??》)
其二,即使课文里选有少量的诗歌作品,也被纳入应试的轨道:让学生背诵诗词名句以备考,拿着《鉴赏辞典》指导他们“赏析”,这样一来,本是能够触动心灵的诗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怪兽,“爱诗的学生也爱不起来了”。
其三,一些教师“经过一段时间应试教育的体验,丧失语言趣味。走向平庸甚至热爱平庸,追名逐利,文学品味和思想境界低于学生”,怎么能指望他们去引导学生走向诗歌这块精神的高地呢?
以上这些都是极其沉重的教育话题:诗的缺失与被扼杀的背后,是作为诗的本质的精神自由、想象力、理想主义、美的情操和心智的崇高的缺失和被扼杀。
王栋生老师最后说:
在错误的教育观之下,学生不仅仅不爱诗,而且不会爱一切美的事物,也不会有心灵的崇高,而更可悲的,是一个没有诗的民族也将没有希望和前途。
这就点破了问题的实质:诗歌教育的危机的背后,是中国教育的危机,更是中国民族文化与精神的危机。
问题是,面对我们的诗歌教育理念、理想与教育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我们怎么办?奋力推动教育改革,以根本改变“校园无诗”的状况吗?教育改革的主动权不在我们手里,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放弃吗?尚存的教育良知和对诗歌的深情不允许,我们于心不忍,也不甘。
在两难之中,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鼓励第一线教师从改变自己的教育存在做起,把被逐出的诗神请进课堂,在有限的时间与范围内,坚守诗歌教育,引导孩子走进诗歌,以“影响一个算一个”的低调与执著,逐步唤醒孩子潜在的诗性。我们可以把这叫作“静悄悄的诗歌教育试验”。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事实上,这样的试验已经在部分学校、部分教师中施行,只是不为人们所关注。我所接触到的,就有两个成功的教例。
就在我的母校南师大附中,有一位周春梅老师,她写了一篇题为《“我就是一首诗”》的“现代诗歌教学手记”(载《名作重读》2013年第6期),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因为她所进行的“现代诗歌教育试验”正是当下语文教育中最薄弱的,也是争议最大的一个环节。诗歌教育本来就处于边缘位置,而人们对中学诗歌教育的理解与实践,又往往局限在中国古典诗歌的范围,不但选入教材的现代诗只有寥寥几篇,而且在一些老师的心目中,现代诗有没有价值,要不要教,能不能教,都成了问题,现代诗歌写作更是被完全排斥在写作教育之外。
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周春梅老师坚持现代诗歌教学本身就具有极大的挑战性;而周老师却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这样谈到她的试验——
中外的现代诗作品非常丰富,学生的兴趣却不一定高。与其批评学生缺乏诗情,或空谈诗论,不如多带学生亲近诗歌,爱上诗歌。教学时间有限,可更多地从短诗入手。早读或课堂多出来的零碎的几分钟,如一篇课文上完,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或请几个同学板书回答问题,其他同学往往无所事事等待,这些零碎时间,我们就可以向学生介绍一首短诗并完成背诵”,
如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三个最离奇的词》:
辛波斯卡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我在无中生有。
“短短三个诗节,充满了哲思。我轻轻念出这些诗句,少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这样的短诗,两分钟就可以完成背诵。三年下来,就有了不少积累。
与其他体裁相比,诗歌可以用最短的篇幅,带给我们最深的触动,或最富启发性的思考。费时不多,收获很大。
我曾经建议学生早晨读一首小诗,临睡前再读一首。只需几分钟,就可以使自己的一天在诗歌中开始,又在诗歌中结束,用诗歌连缀起自己的生活”。
“我轻轻念出这些诗句,少年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这一刻,老师与学生都打开了心灵的通道,也共同享受了现代诗的真正魅力: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现代诗歌教育。
《人生第一次》剧照
周老师依靠她对现代诗的深切的爱和感悟,对学生内在的诗性的信赖和理解,“发挥想象,寻求突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她的努力下,现代诗的阅读和写作,成了具有可操作性的教学艺术。这里不妨介绍几个方法:
01朗读
其中有一个“倒读法”:“学生会发现,倒读往往别有意味。因为与其他体裁相比,诗歌中往往存在省略、跳跃、倒置、错位,从而达成一种奇异的效果。
倒读还可以构成新的诗歌主题。如顾城《我的幻想》:
我在幻想着
幻想在破灭着
幻想总把破灭宽恕
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倒过来读,把“却”字移一下:
破灭从不把幻想放过
幻想却总把破灭宽恕
幻想在破灭着
我在幻想着
这又是一首完整的、新的小诗。原诗提醒我们“幻想的破灭”,倒置后,却成了“坚持幻想”,颇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执著。
《人生第一次》剧照
02续写
“我的诗歌写作教学,往往和阅读连在一起:和诗人一起写诗。”
如墨西哥诗人帕斯的作品:
在大海的黑夜里
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
在森林的黑夜里
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
在人体的黑夜里
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
“我隐去了最后两行和标题,让学生续写,并提醒他们,诗歌最重要的是‘新鲜’,应力避平庸。”学生就有了这样的发挥与创造——
在生命的黑夜里
含笑的高歌便是闪电
在精神的黑夜里
坚定的意志便是闪电
——这还是停留在一般的青春立志;
在心灵的黑夜里
微微的悸动便是闪电
——这就直击心灵了;
在灵魂的黑夜里
绝望的呐喊便是闪电
——这是为在绝望中构筑希望的鲁迅作注;
在时空的黑夜里
你我的存在便是闪电
——这不一定只关乎爱情,更可以看作是对生命的审视。
在你的黑夜里
我便是闪电
——有一种自信,知晓自己对于对方的意义;
在爱情的黑夜里
交汇的目光便是闪电
——这就是直接写爱情了。
以上出于不同同学的三句诗,都关注爱情。可以前后相连,这种巧合也会让学生觉得很有意味。
在旅途的黑夜里
响起的汽笛便是闪电
——这就有点特别:使用了通感。
在瞳孔的黑夜里
惊醒的眼白便是闪电
——奇特的想象,造成奇崛之感。
同学们最欣赏的是这一句:
在晃眼的闪电里
连翻飞的燕尾蝶都成了黑夜
——这一句将“闪电”与“黑夜”倒置,整句的意境也体现出新鲜的诗思。
老师则告诉学生:“诗最重要的本质,也许就是带我们以新鲜的视角重新观察、感受和思考世界;从内容到形式,都应当与众不同。”
这个环节结束后,周老师告诉学生,原句为“世界,你一片昏暗,而生活本身便是闪电”,标题是“朦胧中所见的生活”。有意思的是,有些同学认为所谓的“大家手笔”很平庸,大失所望。
《人生第一次》剧照
03摹写
摹写并非机械的模仿,可以跳出原诗,有更多的自我的创造和诗性的想象。比如顾城的长诗《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是大家熟悉的名篇,周老师要求学生以“我是一个_____的孩子”为题,写一首小诗。
学生的作品童趣盎然。光看标题就很有意思:
我是一个等雨的孩子;
我是一个天空的孩子;
我是一个收藏影子的孩子;
我是一个熊孩子;
我是一个想当老婆婆的孩子……
周老师说,其中两首特别打动她,一首有童话般的俏皮与甜美;另一首则很温暖——《我是一个温暖的孩子》:
我觉得温暖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问为什么
只是想到暖暖的黄昏的光线
我也总爱感受那黄昏的温暖
感受咖啡杯里的热气
我想在初春的黄昏
用暖意
让知了多叫一夜。
周老师说:“读这首诗,恰巧是一个黄昏,这个孩子心里的温暖,也浸润到了我的心里。”
就像周老师说的那样,学生写了什么,写得好不好都不重要,
关键在于唤醒其诗心。让他(她)有持久地读诗写诗的热情。诗的种子一旦播下,他们会发现,“万物静默如迷”,诗意俯拾皆是。
重要的是,
在诗歌里浸润过的孩子,到老了,气质也不会猥琐。
说得真好:中学诗歌教育的意义、价值、必要与可能、能不能教、怎么教,答案都在里面了。关键是,老师与学生都要有诗心,即对诗的语言、意象、情绪、思维的敏感,对生活的敏感——所谓“诗歌教育”,就是老师以自己的诗心去唤醒孩子的诗心。诗心之外,还要有诗的智慧,教育的智慧:像周老师这样,诗歌教育也要有诗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钱理群 洪子诚 主编
《和孩子一起读诗》
聪敏灵慧的精神底色,
来自童年读过的诗
《和孩子一起读诗》儿童卷-
(上下2册)
适读年龄:5-14岁
钱理群、洪子诚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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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 洪子诚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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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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