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程大宝著，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这是诗人程大宝的第二本诗集，其中收录了他近年来陆陆续续写下的100多首诗作，原先这个诗集的名字起的是《云端的粮食》，后来，他又为何把“的粮食”三字舍去就不知其用意了。

(资料图片)

我有幸做为这本书的编审，较早读到他的诗，大致时间是壬寅年的春天。

这本诗集里的作品我很喜欢。

我欣赏诗人对人情世故、亲情爱情、日常与偶然、瞬间与恒常，哲理的、端正的、无邪的、纯粹的自我思考和感悟；我欣赏诗人在诗书写中的俯视、仰视或凝视、注视之后的诗意淬炼和诗境挖掘、再塑的艺术技法；我欣赏诗人端坐云端又匍匐大地，邈视苍茫混沌的宇宙，又凝注万物的角色互变的精神状态。可能这是该诗集的特色所在，也是我推崇其作品的理由所在。

云端，是指物理上、气象上的苍穹和天空云层之中吗？抑或可能是诗人精神上、意识里、心空里的云端。

程大宝诗人的“云端”我想应该是他意识里的，人生观中的神性之寓所。在古往今来的诗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云端”。庄子的《逍遥游》，屈原的《天问》、《九章》，但丁的《神曲》，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聂鲁达的《马楚比楚》等等都有这个宇宙意识和天堂、人界、地狱的三维写作向度，这是一个好的作家和诗人要具备的写好文章和诗篇的理念要素之一。其实，从2021年我们就进入了“元宇宙元年”，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就描述到：人类知识创造万物互联的工具，而万物互联可能从地球这个行星向外扩张，扩展到整个星系，甚至整个宇宙。这个宇宙数据处理系统如同上帝，无所不在、操控一切，而人类注定会并入系统中。我们说拥有“宇宙意识”写作与今日之作家十分重要，诗人程大宝近年来一直在他的诗歌实践里，有意识的进行宇宙意识的诗书写，同时，他在“仰观宇宙之大”之时，又“俯察品类之盛”，故此，他的诗歌在浩淼、阔大与幽微、细致两个维度里进行开拓和修炼，并逐渐形成自己的雅正、坚实、睿智、灵动的诗风。

仰望：对流逝、渐变和未来可知与不可知事物发展的诗话

在“云端”，诗人程大宝用他的诗歌告诉我们他有两种视野，即：一是仰望，一是俯视。

他在诗中写到：“云朵上面生着云朵/它的叠加，也是一种寻求答案的方式”《一只打转的猫》，以及他写到“云朵变幻，跳内心的舞蹈”《无意义》，还有“孩子们在高空中骑着粉红色的车……”《我爱这初春的校园》等，他在云端的仰望里看到是流逝的过往，是渐生的异象，是未来可知与不可知事物发展的初始和结局。他在仰望的同时，不断发生诘问和自我的探问，即：“我是静止的吗？”《慢慢发光的路》和对事物本质和终极的质疑：如“原积云——像一位内心悲绝的人”《原积云》，“像一个在云端训导我们的人，但疲惫一直存在”《女儿的疲惫》等，他让我们在他的诗行里看到一个在社会快速转型过程中，面对喧嚣、突变、速生速死的现状，而持有质疑、批评、揭示的知识分子的基本操守与良知的文本呈现。与此同时，他又用他的仰视，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神话、诗性的世界里。“抬眼看，穹顶如盖、云如圈马/我不是一个踉跄的开圈之人”《反向故事》。“这一日，善良有了重量/真诚有了刺骨的花朵般的质感”《这一日》。并且，让读者自然的随他的诗句一起陷入他设定的沉思和冥想里。《你的》一诗中，他写到“你的方言不是你拥有那个肥沃的理由/你的遗传性也不是你唯一物种的/你的改头换面恰好验证了我们是如此熟稔/你的无意应答是我巩膜上的擦之不去／你的疾病是我起身的齿轮转动/你的风吹草动是我的戒备之心”，他在诗行里不断否定、又肯定，以及否定之否定的肯定，让我们沉思，让我们思索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和世界的存在意义。个体的人（生命）对峙着时间与空间的进程的无奈和妥协，以及相互的和解与救赎。这种大宇宙观的诗写作，是哲学意义上的诗写作，在当下中国诗坛是稀缺的，也是值得倡导的。

俯视：细察一切情感变化的本质内核裂变后的诗悟

诗人程大宝的诗歌视角同时又是俯视的。

他的俯视是一种贴近式的，触摸式的，所以，也是他精神匍匐前行的状态，他在《多么美好》的诗中写到“我们匍匐下来，终于看清相对和相向”，是的，只有附下身子，深入万物其中，和万物同呼吸，才能看到万物生存的真实状态，也才能看清“相对”与“相向”，也才能“学会攀爬”，才能到达一种高度——或高度“云端”。”

在俯视中，程大宝看到“劳作的人”，“夜晚寺院旁的一棵树”，“一颗新芽”，“一树幸福的栀子花”；也看到：“指着一只流浪狗说是马”的《路遇的婴孩》，“惊悚的脸”的《黑鸟》，以及《张开双臂的少年》和《我的孩子》；更看到《慢慢发光的路》《街头弃用的绳索》和《翠微路的地狱面馆》，这些都是诗人敏感和诗性的发现。

这里我喜欢他的这两首诗，一是《竹里的梯子》，一是《茶》。

在《竹里的梯子》诗行里，他写到“每一竿竹子里都有一架梯子/这样，我们才明了竹的一生就是登高”，“仰视，眼前的人都架在摇晃的竹上/俯视，无影，唯闻竹林深处啄木鸟笃笃的敲击声/肯定又怀疑，像有时的遣词”。竹子里有一架梯子是他的诗发现，眼前人都在摇晃的竹上也是他的诗发现，听到啄木鸟的敲击声后，开始怀疑一切，这也是他独特感悟，这种由表及里，由具象到意象最后达到意境开掘的写法是一种机智的写法，这种注视性，凝睇性的写法，由物象到心象，从而达到“本我、自我到越我感受”弗洛伊德式的境界提升递进，使诗文本外部变得真实，内部变得深邃与多向复指，形成综合审美意趣。而《茶枝上的新芽》一诗，他在对“茶”具象的书写同时，是对父亲、母亲亲情主题写作；这首诗让我看到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写的那首经典名诗《挖掘》，他们的意境开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希尼在诗里写到挖掘的爹爹、爷爷，而程大宝写的是“去茶园的”父亲和“烧一壶水”的母亲。希尼诗里有细节、有情节，程大宝诗里也有，并且，程大宝还在诗里写出这样有质地、有声响、有内涵的诗句“那蒸汽击打水壶的金属声惊醒了我/看茶枝像磁棒吸附铁粉，竖起一根根/锋利的针”，茶枝像磁棒，茶叶竖着如锋利的针，这是他的细心观察的发现，这当然需要他的俯视和注视才可以得到这些。

其实，细读程大宝的诗，你又可以发现他的诗视角的写作不是机械的俯视和仰视的，更多的时候，他在一首诗里把俯视、仰视、凝视、 眺望、回眸等多视角综合运用起来。比如他的诗《向晚河边的柳树》，就是多视角叙述来完成的。他先从平视的角度写“柳树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转而“踮起脚照河面的镜子”仰视转俯视，接着“这个冬天，抱火而眠者”又转为平视，到“词语中也有电阻”又变为内窥视，同时，他又写到“在这个大中，我们可以荡漾”，又从“大悲悯”大中的内视转为可见的“荡漾”的外视角。这不到十五行的诗里，他变化了多个视角，造成诗歌的多维度的繁复美感。

淬炼：让独特情感有扬弃的镶嵌与诗景深

“凡万事万物皆可为诗，凡万事万物皆不可入诗”这是我的有悖论的诗观，其实，剖开来说：就是万事万物你要给予其诗意，提炼它的诗性，注入其诗思考，这样才能为诗，反之，就不是诗。

诗人程大宝对诗歌的创作，是严肃的，不故弄玄虚，不高蹈虚空，不装鬼，不弄神。他总是对自己的发现和情感有着谨慎的选择，小心的处理，科学的提炼，感性的书写，理性的修改。故此，他的每首诗的内核是“坚实”饱满的。

他不太追求外在形式，这本诗集作品可以看到他的诗，短的只有五行，长的在二十行之内，并且不分段，一首诗中间不设段，他的诗从外在形式来看，显得板正，规矩，无变化，这是他不哗众取宠的写作态度的文本呈现，也是他老老实实写作的真诚写照。

他对诗意和诗境的塑造和提炼是煞费苦心的，或者说是独具匠心的。

在《云端》的九辑里，我们分明读到不少有诸多不同寻常的诗提炼或诗淬炼后的精品力作。

阿德勒说过：“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程大宝持有一颗童心，在他的第三辑“我经常念起孩子”里，有很多诗是写给女儿的，或者说是用童心写诗给所有的孩子的。他写《我的孩子》诗中画出草原，让孩子不要丢失自己，他写《张开双臂的少年》，是给孩子以希望，写《放风筝的孩子》和《落雪之夜》，是写“梅蕾般的小女孩”的“仰面朝天”疑问“天空怎么下起她的心里话”，以及“混淆”“燕子与风筝”的孩子，是对“一个又一个春天的复盘”。他用儿童的视角，写出童真、童趣、童心、儿童情愫，他刻意给孩子以这个社会的暖意，人情的暖意，而把一切悲凉、寒冷、丑恶做了处理，以暗示的手法给予呈现，使孩子既看到社会的真相，又怀有希望。

他在对日常时间的诗化处理也是费尽心思的，他竭力的找到惟一的表达方式，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写道：我深信写散文与写诗并无两样，不管写什么都应找到那惟一，既富于含义又简明扼要的、令人难以忘怀的表达方式。试看程大宝在《两股先于我们而至的风》一诗里如何写“惟一”的，表面他写了自己出门上班、上电梯、出电梯这么一个日常生活片段，但他用一句“像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写出风或者就是如风一样清新的孩子，让我们读到此，倏然才生对这庸常的日子有了一种美好的感激和满足感，两股风是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由看不见到看见的形象转呈，这就是诗的魅力和诗窑变。

他在处理这些诗时，有时无限大的放大局部和夸张细节，让孤立或静态的事物立体、哗喧起来，在他的《轻声的喊叫》里，他让“西瓜子”喊叫起来，让“西瓜子”发声，强调一种植物弱势生命体的存在，他在《我看见》里写到“一座桥，那大于湖泊的银色骨架”，让静态的桥变为形象的“湖泊银色骨架”，着力渲染“银色骨架——桥”的色彩，使“桥”与“湖泊”的内在相依关系形象化，他还在《走在路上》一诗里用“笼子”对应“猴子”的“合理性”，与“老虎”对应“栅栏”的“必要性”的关系中，让我们读到“自由”的合理性和“被自由”的“必要性”的人为意识，以及它们背负的多重象征意义。

诗人程大宝在诗歌写作中，可能是其拥有着学医的学术背景，使他的诗，有时更多注重身体器官的诸多感受描写，他在《无意义》和《一颗新芽》两首诗里都写了这样的器官感受的诗句，即：“为失聪者唱出赞美的歌/对盲者跳出僵硬的舞”和“有盲人和失聪者的坚信/世间有黑漆漆的温暖/和冷冰冰的笑靥”，这里“失聪者”如何听到“赞美的歌”，“盲者”如何看到“僵硬的舞”，显然，从字面或现实中，他们是听不见看不到的，这是现实的残酷带给弱者的人生际遇，然而诗人的善意是“让”“盲人”和“失聪者”“坚信”有“黑漆漆的温暖和冷冰冰的笑靥”，是给予火和爱的举动，这让诗变的圣洁，有温度，有暖意。

当然，他还写有“荡漾一天叫徜徉/荡漾一季是忧伤”和《反向故事》逆向思考的警言句式和回文效果的好诗。《反向故事》一诗其实可以从结尾处向起始行反向阅读，这些做法，是程大宝的有心为之，这让读他的诗有耐读、耐嚼的阅读快感。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写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程大宝的《云端》是在俯仰之间，对万物有着思考和追问，有着提炼和淬炼的诗性锻造，应该是一部很上乘的诗集，愿推与众人“众乐乐”——共品尝。

我经常念起的孩子

坐在草地上

没有比这更切深的柔软的体验了

风吹过来，一棵棵小草转向我

像我们永远的辨识

而后顺势靠在我身上，是我

经常念起的孩子

黑鸟

她站在那儿等，我的孩子

闪电遽起，暗夜里粉白的墙是一张

惊悚的脸。糖很甜蜜，周围很甜蜜

连黑夜都有了蜜糖的味道

一只，二只，三只……数十只黑鸟

飞过来。那彻底的蜜糖粘稠的黑

被搅动，这是黑鸟翅尖的风声

是藉由黑夜一次彻底的暴露和隐藏

闪电一次次顾临，不时自省

你站在闪电出现的位置，透过

洞开的黑夜，明了瞬间即逝的答案

在闪电的间歇时你振动翅膀。黑夜

感知你将说出的秘密：飞离

但，这不是消失，只是越过，而非

略过，是一只黑鸟撞见另一只黑鸟的

归途

向晚河边的柳树

柳树冒领一个过路人的身份

向晚时踮起脚照河面的镜子

多么像翘首等待又极力掩饰的人

总有人知道原因，但他们不说

这个冬天，抱火而眠者其实不是

为了抵御不请自来的寒

也不是不戴面具，是躲藏在所有人的面具之后

词语中也有电阻，所以我们懦弱

所以我们把自己的小彷徨藏匿在即将到来的大悲悯

在这个大中，我们可以荡漾

荡漾一天叫徜徉

荡漾一季是忧伤

夜晚，寺院旁的一棵树

黑夜里长出一棵树，它不是

树。它站在一座寺院前

像一位护卫者，也像一个

窥视者。它一言不发，顶着

厚重的黑。有人经过

它有时半睁半闭着眼，有时

只是轻轻晃动一下身体，间或

有一些无声的落叶。但

没有人注意这些细节

他们说说笑笑走过去

不担心它以及它的影子会压倒他们

更想不到它会发声，会说出

一个词，而黑暗里所有的树叶

都在表达

野山楂

我现在没有故乡，我

随着无序的脚步到处行走

我做过错事，所以

我落叶。我有时心存善念

所以，我开花

我结果子，是为了给自己一个

说法，有虫子啃噬

那是我们都应该有的印记

有风雨来临，我在枝头

用酸涩，荡着渴求的秋千

两股先于我们而至的风

早晨上班，我拉开门，蹲下身

系好鞋带，然后带上门

一阵风缠绕着我，久不撒手

对面的邻居，带上门，然后

躬身系鞋带，那阵风

就在屋里砰砰撞击深锈色的门

我们同乘一部电梯下楼

屋外，那两股先于我们而至的风

像两个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

仅此而已

程大宝，本名程益群，供职安徽医科大学。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作家》、《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安徽文学》《清明》《草堂》等诸多报刊，作品入选多个选本，著有诗集《仪式感》《云端》。获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鲁藜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