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一位成长型、风格和文体多样化、具有旺盛创造力的诗人。按照今天的说法,是那个时代的一位“强力诗人”。何为强力诗人?惠特曼说是命令死者从坟墓里爬出来重新开口说话的诗人(见《草叶集》初版序言)。我看陆游具有这种“强力”,有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和意志力。高产和长寿是强力诗人的一个标志,他留下诗作近万首,活了85岁,在那时属于长寿了。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是对陆游粗线条的总体概述,没有错,但具体去分析要丰富得多,也复杂得多,风格上是沉雄、轩昂、豪迈、奔放,调性明朗,节奏铿锵。“放翁”这个号,能够形象代表他的风格特征——做一个解放自己、打开自己的翁。但其本义却是“颓放”——“燕饮颓放”——这是在四川时诬陷他的人用的四个字,他就干脆作为自己的号了,带有自嘲色彩。
陆游诗中金戈铁马、纵横驰骋、慷慨激昂,同时也有侠骨柔情的一面,譬如他从60多岁到临终前一年写给唐琬的几首诗,我刚才看到今天这个大厅里有他写猫和美食的诗,他最后20年在绍兴乡居写的农事诗,亲切、朴素、动人,再如他从绍兴至夔州160天行旅上写《入蜀记》,关注风土与历史、日常与具体,大凡记日记的都是细心人、有心人,在四川时他的思想是激扬澎湃的,生活上又沉湎于酒肆歌楼,有点花天酒地,有点奢靡,可谓射虎与赏花两不误,写过唯美的花卉诗和一卷散文体的《天彭牡丹图》……这些,都代表了他身上的另一面:刚中之柔。在我看来,他还是一位“加法中的减法诗人”,留下九千多首诗词,实际不会少于两万首,因为66岁严州任内编《剑南诗稿》时,42岁前的一万八千首诗只收了九十四首。这种“悔少作”,大刀阔斧的删减,与入蜀后的风格突变有关,也是一种内省和高度自觉。
我在大学里教书,常有学生对我说,读古代诗人和外国诗人有时感到有点“隔”,感到他们有点遥远,我就告诉他们,要把古代诗人(包括外国诗人)当作今天的诗人、我们身边的诗人来读。读陆游,也应如此。我个人认为陆游的诗文传统对于“当代诗歌精神”的建设和启示主要有以下三点:
(相关资料图)
一、大诗人之“大”,如何“大”?大诗人总是多样化的,同时能够把自己的思想锤炼统一,穿越历史,给我们今天留下显在的“灵魂面貌”。陆游自己的说法是“那因五斗陈,坐变百炼刚”,好一个“百炼刚”,而且要“坐变”。他也是充满矛盾、挣扎、自我搏斗并重重疑虑的,一方面写“中原北望气如山”,同时又说“只思归去弄烟波”,这种冲突中有乐观与悲愤的纠葛、悔恨与自满的一体,主要是从政与归隐、战士与书生、刀剑与“书巢”之间的矛盾、徘徊(曾两次罢官),非常契合鲁迅的“彷徨”与“呐喊”,又如同南宋王朝主战与议和之间矛盾冲突的一个缩影。用他诗中的语言来说,是“事功名”与“心平安”之间的冲突。“八十将军能天虏,白头吾欲事功名”,这是他56岁时写的,他总体还是倾向于“事功名”的,志业、事功总占据着人生的上风。即使晚年在绍兴栽桑、养蚕、种菜、种药、酿酒、做酱(可能还会做梅干菜和臭豆腐),俨然一位农夫了,但77岁还在写“读书有味身忘老,报国无期涕每倾”,82岁写“一闻战鼓意气生,尤能为国平燕赵”,临死前写的《示儿》脍炙人口,上午在开幕式上听鲍国安老先生的朗读,十分震撼,这份诗歌遗嘱代表了他真实的心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二、继承传统,同时求新求变。他自己在散文里说,十三四岁读陶渊明,十七八岁读王维、岑参,后来热爱李杜,儒释道对他都有影响,杜甫之影响尤大。早年受江西诗派影响,后来警惕并摆脱这个诗派的毛病,认识到他们的“琢琱之病”,以及堆垛、僻涩、用典太多的习气,渐渐从“小李白”成为真正的自己。入蜀8年,诗风大变,走向开阔、慷概、通透、大气。陆游的四川8年,曾对我的新疆30年有激励。没有这个“第二故乡”,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陆游,说明“行万里路”“看世界”的重要,可以假设,如果鲁迅不走出绍兴和浙江,也可能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鲁迅了。四川时期,朱东润先生称之为“芳烈的醇酒灌下一位爱国主义者的愁肠,化为忧国的涕泪”(《陆游传》)到了晚年,他又有变,云“好诗如灵丹,不杂膻荤肠”,又说“大巧谢雕琢,至刚反摧藏”,走向平实、内敛、质朴,认为好诗是自然纯正的“大羹玄酒”。从陆游身上可以看到,文学(诗歌)最终的成功是心灵的成功,但就陆游一生遇到的挫折、困顿、忧愤等来说,成功与失败是相对论,也近乎是同义词。
三、“言志”与“缘情”的高度融合。“言志”前面已谈到,就是“事功名”,具体说是抵抗女真、收复失地、统一国家的爱国之志,这是一个毕生未竟的事业和梦想。缘情之情,是家国之情、儿女之情、山阴之情,是侠骨柔情,更是一种深情、悲情。我曾给陆游写过两首诗,在这里朗读一下去年写的《沈园》,作为发言的结束。陆游对唐琬那种持续一生、至深刻骨的情感,我们可以真切地体验到、感受到。表妹没有死去,在诗与词中活着。南宋的这场爱情来到了今天,白发苍苍还在成长陆游也就成为我们今天的诗人了——
表妹没有死去
一直活在离索之痛中
伦理的诘难,爱的生死穿越
从十二世纪末的绍兴来到今天
六十三岁,菊枕余香似旧时
六十七岁,小阙于石,读之怅然
七十五岁,伤心桥下,惊鸿照影
八十一岁,梦里只见玉骨已成泉下土
八十二岁,但见孤鹤飞过园内颓墙
八十三岁,美人和幽梦,哪堪匆匆
八十五岁,寒冬,放翁去世
1210年以来,沈园里的
梅花、桃花、梨花、玉兰花
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像南宋时代一样缤纷绚烂
一些花泥,一个葫芦池
合葬了两阙双生的《钗头凤》
2022年11月13日于浙江绍兴
Copyright 2015-2022 魔方网版权所有 联系邮箱:29 59 11 57 8@qq.com